
失语的秋天
符浩勇
老黄没有想到,当初自己喜孜孜地来,而今竟是灰溜溜地走。
天才蒙蒙亮,他便起身打点行装,透过昨天被雨水冲刷过的玻璃窗户,他极目如黛的远山,依稀可见浑浊的雾笼罩着的峰峦,以及隐约可辨的椰树槟榔挺拔玉立的轮廓。近看小村人家,高矮错落的瓦房顶袅然冒出早晨的炊烟,不时还传来三两声尖长的鸡啼声和不怎么精神的狗吠声。
收拾妥当,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深深地坐在一张破旧的靠背椅上,疲惫而苍白的脸孔掠过一缕悲哀,他感受到一阵难于言表的迷惘、屈辱和压抑……
两个月前,他作为小镇上营业所的农金员,被抽调蹲点扶贫。
未知是镇政府有意的计划还是无意的安排,当他得知自己被安顿在这个全镇最偏僻边远而贫穷近乎愚昧落后的小村时,他反复衡量一下镇政府考核小村脱贫的几项指标,心里着实犹豫了一番,他曾怀疑自己是否能够胜任。
然而,当王副镇长陪着他来到小村报到时,他的犹豫转瞬即去。他的目光盯住了村后傍着溪边的一片弃荒而又不可多得的红碱土地。早半年,他看到一家科技杂志刊载红碱土地培植西洋香菇获高产的经验,其时他去函联系购买了少许菇籽,意想谋求推广。
两只小木箱,一个挎包,他就喜孜孜地来到小村住下了。
箱里装的是他三套半新不旧的换穿衣服以及培植西洋香菇的科技书;挎包里则是他联系采购的七公斤西洋香菇籽。
小村四十多户人家,大多姓李,零零星星散落在一块红土的冲子里。村风民情淳朴,抬头低目对他总是客客气气的。他反复对村后那片红碱土地巡视探测,决定沉下心来为小村办好这件事。他不会忘记(恐怕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发动大伙培植西洋香菇的那个夜晚。
低矮剥落的村部小屋,一张小桌上,点燃着黯红的煤油角灯,摇曳着昏暗斑驳的幽光;人声嚷嚷,挤着村中的父老兄弟姊妹。一时间,小屋里汗渍的狐臭味,灼辣的烟草味,妇女奶孩的尿臊味,搅混掺杂一团,空气异常呛袭人。
村长姓李,精瘦、硬朗,两只忽闪的蟹眼,有神灼人,看上去就是显山显水的人物。他睨着眼,干咳二声,便使吵嚷的村民静下来。他清了清喉咙,说:“老黄是镇上营业所的,从科技兴农着眼,有心让大家脱贫致富,大家欢迎!”小屋里,响起了噼哩啪啦的掌声。
老黄掏出一盒时下正兴的“555”牌香烟,散给近前的每人一支,咧口一笑说:“组织上让我来扶贫,但我没有多大能耐,我在小村转了一下,总觉我们村后那片红碱土地弃荒,太可惜了。”说时,他从一只衣袋里掏出一把菇籽,说:“这是我联系购得的几斤西洋香菇籽,一月余一个种植周期,希望大家都种上,五元一斤,不过现在不收钱,等收获后再从菇菜款中扣……”
“那样金贵的西洋香菇,恐怕我们侍养不活。”有人顾虑说。
“种植技术,由我负责,种不活的不收钱,不过有个条件,菇菜收获了,一定卖给我,每公斤十元。”
“哟,每公斤十元。”屋里人吵嚷起来。
“老黄,真能那样,你算是为大伙办了件积德事!”
“如果能那样,我儿娶媳妇不愁钱了。”
“……我家明年可升梁盖房了。”
“只怕嘴说不算,等种出菇菜,你不收,一拍屁股走了,怎么办?”
“……”
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有热情有干劲有担心,他手一挥,议论声又渐次淡下去,说:“大家不要担心,种了菇菜,我哪有不收之理,告诉大家,菇菜收后还要经过加工、消毒……最后出口外销。为了慎重,我们还是订个合同吧。到时,我还怕你们不卖给我呢!”
“不卖给你卖给谁?我们不懂得消毒,如何脱手?”村长抢过话,笑开了怀:“你放心,有我在,菇菜一定能卖给你,不过履行手续,订下合同也好!”
于是,村后那一片弃耕的红碱土地开垦了。村民们为争占地皮,动起了嘴角,村长按各家人丁分配尺寸,才免事态扩大。
老黄从镇上营业所贷款四千元,亲自跑了一趟省城,买回了八百斤菇籽。他跑东家、走西舍、去南院,订合同、核亩数、指导播种、点粪、浇水、遮阳、开光……一时间,他成了小村难得的贵客。
月把一过,红碱土地里长出了齐刷刷白花花的香菇菜,映照在小村一张张喜悦的脸上。
收获季节到了,他估算了一下全村的菇菜收成,又跑了趟县农行,慷慨陈词支持“菜篮子工程”的好处,贷款十万元用来收购菇菜。
他刚从县城回到小村,就兴致十足地踏进了村长的家门,村长种植香菇的面积最大。
他对村长说:“村长,你没白忙。你种香菇收成有四百公斤,拿四千元呀。”说着,他抓过村长已收回来的香菇菜,就要过称。
村长却急步过来,抓住他的双手,眨了眨眼睛,说:“老黄,把这香菇每公斤十元卖给你,你转卖给别人每公斤多少元?”
“村长,不瞒你说,我同别人订了合同。每公斤卖十二元!”
“十二元?一公斤赚二元,全村约有万余公斤,你就赚了二万多元,好轻松呀。”村长打着哈哈说。
“没有这么多,村长也知道,我收了香菇,还要同别人联营过滤、消毒,除去贷款本息、过滤成本、运费……能有三五千就不错了。”
“老黄,不是我作难你,我同大伙说了,香菇菜,我们自己联系自己卖,卖了后,菇籽钱,我们给,待到你蹲点走时,我们再好好备一餐饯送你……”村长盯着他,像对着一个陌路人,摇摇头。
“村长,你怎能这样?我们是订了合同的呀!”
“订了合同有屁用,我问上头,订合同没有公证处签证,你上告,也没有人理。”村长嗓门提上来,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老黄知道拗不过村长,退了出来。
他跑东家,他走西舍,他去南院……
他没有想到,大伙辞辞诺诺,都是同样的回答。
转眼,小村的香菇菜收获完了,村长派人外出联系,销路一直没有着落。
他急了,屡屡去村长家软磨硬劝,请他尽快将菇菜脱手,村长却爱理不理……
东家、西舍、南院都一样。
等到有一天,村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找上门来,老黄跑去一看,愣住了:原先齐刷刷白花花的西洋香菇变质、长霉、褪色了,失去了消毒的效应,他顿感一阵悲哀。
一万余公斤的西洋香菇报废了,菇籽的钱自然也收不上。他赔去了四千元贷款本息不算,没有想到,竟有人怨起他领着大伙蛮干了一番,毫无结果。
昨天,镇政府来人,找他谈话,语重心长地说,农民脱贫致富不能急于求成,更不能蛮干,一下子就想富起来……末了,传了口令,调整他到别个村庄去。
昨夜,他一晚没有睡好。他压根儿也没想到自己鼎力为大伙致富奔走,到头来成了蛮干无功的嫌疑,他有什么过错呢?一万公斤西洋香菇的报废是谁之过?他想,今天是从物质上去扶贫,明天该是从思想意识上去触及督醒了……
天,渐渐地亮了。他拎起了行李,还是那样的简单不过,两只小木箱,一个挎包,只是他整个人瘦削了一圈,他走出门去。
门 外,拥站了一帮憨厚朴实的农民,呼地围了上来,嘘寒问暖。离别使粗心的人变得细腻,也让存怨的人们考虑起对方的得失来。有的说,欠下的菇籽钱下辈子也要还,有的还偷偷地抹泪,他们仿佛欠了什么重债,负疚、惭愧、不安、悔恨……
他的心头一热,大步流星,离开了小村……
汝荣兴: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理事;著有小说集《爱广告小姐》、《三色月季》等,文学评论集有《中国当代微型小说名篇赏析》,《关于克隆人的深度报告》入选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9年义务教育三、四年制初级中学语文自读课文”教材。其《下雪的黄昏》获“冰心儿童图书奖”。